陳紙
假期來臨,悶在家裏收拾房間,結果有很得意的發現,我書房裏,居然有不少陳紙。當然,也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,要感謝的,有給我開蒙的老先生和家父。
記得是一九八三年,那時的我才剛剛十一歲,完成了第一筆賣畫生意,嘎,賣畫好比賣身,第一次總是難忘些。兩張很小的冊頁,賣給了一個美國老太太,50塊錢人民幣,不小的數目。委託北京西路上的江南造型藝術公司賣的,老闆姓劉,現在這個地方還倖存著,不過已經改賣保健品。劉老闆有心計,自然不肯把我現錢,就用十張上好的熟宣抵數,我當時對這十張東西並無好感(我一向對現錢有好感),又兼是熟宣,本來不趁手,包起來一扔就到了現在,幾天前拿出來,好厚實緊密,一抖的話,聲若悶雷,心想當初要是拿現錢,必然補貼家用或者買點小零小碎用了吃了,反不如這十張好紙,人間的事情,什麼叫吃虧什麼是便宜,聖人也說不準。大概二十年前的一些小傷痕,如果今天還在,也會像這紙一樣,撣去浮灰,下面未必令人沮喪,二十來年多短啊,可見事情總是好的多,多虧時間。
家父做了薄宦以後,雖然經常要弄弄筆頭,顯得與正業無關,畢竟身旁的人都知道了,想巴結的,就會送紙硯,我前一陣為墨著迷,就埋怨當初怎麼送墨的少,細想情理上是必然,墨能有多少價值,送紙的話,幾大刀,委實氣派,所以安徽人來上海找他,往往是兩樣東西,紙和硯臺。家父認真畫畫,也是在八十年代初,當初送禮,沒有洋酒之類,我記得可口可樂四大瓶紮在一起就能上門看親戚,現在想想真是前消費時代的可愛質樸,哪像現在,送女人的都有。所以那段時間,送紙的人真多,居心種種琳琅滿目,家父一是對紙不深究,二來人謙和客氣,也不管人家是真心相待送的好紅星還是拿夾江宣敷衍,一概千恩萬謝,所以一個壁櫥裏,高高低低堆滿,今天我去娘家,看見父親畫畫,隨便裁一塊,都是十來年的老紙。而且有些原本不太好的紙,一經放陳,效果突然精彩,不可理喻。
還有些更好更老的紙,民國的,清的,打了嘉慶多少年的印,這些來得更偶然,同學家裏挖出來當廢品贈我的也有,老中醫幾代存下來換我父親畫的也有(虧大了呵呵),各色不一,還有我在學校地下倉庫一面碎鏡子後找到的半刀,一起翻出來還有許許多多解放前畢業生的合影,那時的女孩子,儀態極好,神情是今天不能見到的從容,翻老學校的倉庫,媲美考古。
按照道理來講,紙放的陳了,壽命會短,我一直懷疑對陳紙的嗜好,應該是明以後油煙墨生宣這兩樣東西風靡起來,才漸漸培養出的審美心理。元朝用麻紙,本身做工偏粗(有精的供給宮廷,倪黃未必順手),還不到這份精雅。存心把壽命縮短,來換一時感覺的愜意,像不像吸毒?達明一派有歌詞,青春借貸,其意仿佛。
宣紙必要放陳了才好畫,這個在西方美術材料學上,無法解釋。記得家裏有特別一般的單宣,薄博一頁,像沒有做好的豆腐皮,記得是八五年和父親一起去朵雲軒挑的,不寬裕,所以我印象裏是特地找的廉價,昨天我找出下剩的一方,生宣已經放熟了,筆到的地方流利不洇,一筆上去,油煙墨立刻分出三五個層次,穩穩當當站在那裏。張大千說喜歡陳紙是因為前人做事情不馬虎,不是放陳了就好,我看未必,時間確實在紙上作了一些美妙的手腳。
細細檢點家裏的存紙,大概一輩子都畫不完了,可是臨到有機會就還要買,走一次福州路,總要抱著幾刀回來,包好寫上時間和種類,束之高閣。這種舉動的心理淵源,大概還是源於以前家貧,拿毛邊元書練手的多,宣紙難得用,想開開葷,要爬到櫥頂上去偷,有次正偷得好,家長突然回來了,父親沒有斥責,反而給了我一大張,從此下決心畫畫是為了換錢多買些紙。矢志不渝。記得那是我初學畫的時候,父親還是普通的軍人,很年輕,穿著神氣頭髮又黑又硬,偶爾會和我下下軍旗。
2005.7.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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